早上五点半。
全封闭舱室中仍然是一片漆黑，埃德蒙已准时睁开了眼睛。
刚刚脱离赤道区的光荣号内仍是闷热得要命，埃德蒙身上薄薄一层汗黏着粗麻布床单，沾得它也散发着油脂变质的酸味。
埃德蒙挪身出了低矮的床格，站起身的同时顺手将沾着稻草的床单一把团起。
黑暗中，上铺的人仍然在熟睡，安静平稳的呼吸驱散了他因炎热而积累的些许焦躁。他伸手，为对方拨开沾湿黏在额前的头发，转身就向门口走去。
“唔…”伴随着一丝稻草摩擦的窸窣声，那人迷糊地嘟囔着：“埃德，晨练？”
上铺的少年现在鲜有睡得浅的时候，这种情况已经相较三个月前减少了很多，他已经不用日夜守在对方身边了。
“伍德，你可以再睡一会，我四十分钟内回来。”他走回到床前，轻抚伍德兰的头顶，“休息，你每天都太累了。”
“好……”少年含糊的回答闷在床单里，头轻抬顶起埃德蒙的手。
“恩，我走了。”确认对方再次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他小心地走出了门。
位于光荣号后部中轴线上的货运大电梯为了节约电力，每小时只有四次上下往返是允许家族普通成员使用的，使用它的话可以节约很多攀爬梯子的时间和体力，也可以避开为了训练和活动而充满走廊的人们。
埃德蒙规划着一整天的时间。今天是训练日，他需要在五分钟内洗漱完毕，乘坐五点四十分那班升降机去卸货甲板，下海游泳二十分钟，洗澡，回到舱房叫醒伍德兰一起去吃早餐。
位于主甲板的训练八点半开始，为期一个半小时。紧接着的是劳动时间，他们将与其他几个小队一起负责今天的撒网。今天的午饭定于下午两点，随后自由活动，但晚上八点后在演习室集合，在那里会有五个小队和他们一起进行混战阵型和战术的编排。
通常自由活动他都会安排看书或者与其他自由活动的朋友们见面，但前几个月内，精神不稳定的伍德兰需要他的陪伴——埃德蒙会为他讲故事，或是一起练习战斗技巧，保持他的精神集中在一件事上。
虽说总做噩梦，时不时地会在特定的走廊里崩溃哭泣，伍德兰清醒的时候却近乎偏执地要求埃德蒙训练他。埃德蒙问过对方为何，那少年闭口不答，只是露出了一脸的不甘。
“是因为他被我打败了。”听说了伍德兰近况的赛维克斯·绝影如是断定。
也许确实如此。在日常的训练和战斗中伍德兰从未真正被打败过。即使在称号试炼中表现得一塌糊涂，那少年也能慌乱之后重新振作，以绝对实力击败了自己的对手。然而，在第一次叛乱中，他因为被俘才搭上姐姐瓦蕾的自由重返家族；第二次中则是在对上了潜伏于敌人中的安海斯战士赛维克斯·绝影，被毫无悬念地击倒。
埃德蒙凭借对伍德兰从小的理解，那个沉默而要强的孩子绝不会原谅因为自己的软弱而铸下的后果。那少年因为失去至亲而破碎的心背后仍然藏着一簇顽强的火苗。
到达卸货甲板从门边走出时，他差点撞上了一个比伍德兰更矮小瘦弱的少年——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哦，是埃德蒙啊。”对方嘴里嚼着一根黑乎乎的东西，咧开嘴角的口中吐出的声音不甚清晰。
“赛维克斯。”
“早。”他脖子上还挂着毛巾，湿漉漉的头发比他刚刚回到家族时长了不少，垂在额前快要挡住一红一金的异色双眼。
“早上好。”埃德蒙颇为正式地问了好。赛维克斯虽说外貌只有十二三岁，但作为一名安海斯战士的他已经至少三十岁了，比其“上司”伊萨克大三四岁，年龄上已经接近埃德蒙的父辈了，“埃德蒙，等下。”
“关于伍德兰的提议，你觉得他准备好了吗？”
埃德蒙仍然不确定现在是不是让那少年接触塞维克斯的时机——一个月前伍德兰与塞维克斯在通道中偶遇，少年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数小时间都说不出像样的句子。
“不，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塞维克斯没有走入电梯，而是默默地思考，直到电梯关门离开才抬头继续：“不要操之过急，我还有时间。”
对于伍德兰来说战士生涯才刚刚开始，还有得是时间，但塞维克斯有没有就不确定了。塞维克斯已经远远活过了经验中安海斯战士的极限年龄，他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肌肉失控而暴死，每多活一天都是极大的幸运。不知是不是出于他们曾经的交手，在上岸之后塞维克斯就向影手教头提议：由他教导伍德兰。
得到老战士的教导绝对会让伍德兰技艺更加精进，埃德蒙毫不怀疑这一点。伍德兰缺少的就是经验，他的速度和反应无人能敌，力量也高于同等身材的年轻战士，唯独在阅历上的短板让他难以打败实力高于自己的敌人。
“对了，最好让他快点恢复。”塞维克斯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我听说百夫长们已经开始质疑伍德兰的资格了。”
“我知道，别担心。”
这话早就已经传到埃德蒙的耳中，影手教头也不止一次向百夫长为伍德兰辩护。现在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那种临阵崩溃的情况会不会再出现谁也不知道。
伍德兰需要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他需要离开光荣号，摆脱一直纠缠着的梦魇。
挥别了塞维克斯，埃德蒙加紧脚步跳入海中，追上已经落后的晨练计划。
上午的体能训练没有任何波澜。一直单独训练的席埃拉回归了鲨目小队，宣告自己复健后的回归。叛乱后前三个月的停船修整期间，伤员们都恢复得很好——除了永久失去战力的达芒。
“小崽子们，过来。”刚刚训练完，披着湿毛巾的影手教头就和鲨目教头一起召集了自己的队伍。
“教头，我一会去医院，可以吗？”就站在旁边，已经收拾好衣装的维莱娜先提出了问题。她现在时不时地会在下海劳动时间前往医院看望达芒，教头从未驳回过她的请求。
“这事一会再说。”影手教头揽住了几欲离开的她，继续说：“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们要去哪，所以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这次我们报名上岸不？”
他们再次从库鲁瓦岛起航时，留下了为数不少的卡拉马里小队协助岛屿防守和重建，本来所剩的队伍只要排队执行上岸任务便好，但因为相当多的小队承受了死伤的冲击，还处于无法出击的状态，所以议会将选择权放到了教头身上——由他们判断自己的小队是否已经准备妥当，报名参加岸上活动。
之前四次在印南环洋群岛以及沿海诸城的停靠教头一个字都没提，现在提起就是意味着她认为小队已经准备好了。
“那我们……不等达芒了吗？”维莱娜微弱的声音在议论渐起的队伍间几乎细不可闻。
对于达芒的复健的状况大家已经心照不宣，五个月间他只勉强恢复到了能走路的程度，但拖着一条僵硬的腿的人是无法在任何战斗中生还的，这等残疾已经终结了他的战士生涯。
“不，我和他谈过了，他已经尽力，而我们必须前行。”教头咬着嘴角说。
“我们的小队已经准备好了，我赞成。”居恩第一个站出来表态，“虽说我的兄弟达芒无法与我们同行，但我愿意替他战斗，将荣誉献给他！”
“说的好，我同意。”乔安沉着嗓子说。
“好一群杀气腾腾的年轻人。”染病痊愈却落了一脸麻子的“飞毛腿”·格洛格调侃：“上岸就战斗，杀人，能不能消停点？我就想透透气。”
“老家伙，我正想给我的飞刀找靶子呢，别扫兴，去去去。”席埃拉推搡着一脸疲惫的队友。
“那就是都同意了吧，没有反对意见？切莱、罗梅阿、伊拉、维莱娜，还有埃德蒙，伍德兰，你们怎么样？”鲨目教头抬手制止他的队员继续喧哗，询问身在后排的他们。
“我们没问题。”埃德蒙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他握住身边少年的肩膀，看对方默默点了点头。
“我想上岸。”切莱举手，罗梅阿在一旁点了点头。
“伊拉？小妖精？”那两个女孩还在窃窃私语，教头提高声音再次询问。
“啊，我们也没问题。”伊拉回答得有些迟疑。
“好，那我们这就去找玄霆百夫长报名了，半小时后卸货甲板见。”影手教头拍手宣布了解散。
影手小队和鲨目小队都处于人员不齐整的状态，队中重伤过的伤员还需在观察之下，所以暂时只能作为一支队伍参与行动。无论之后上岸是简单的护送还是需要动武的战斗任务，他们都需要用行动证明自己能够胜任。
“伊拉，等下！”埃德蒙在那金发女孩和维莱娜一起离开之前叫住了她。
“嗯，我知道，下午的课是吧？”伊拉反应的很快，打了个手势，“放心，我不会安排别的事的。”
旁边的维莱娜脸色一下就变了，抓住了伊拉的衣角。
伊拉曾经提起过维莱娜对上课时间的不满，因为它总是会占用她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伊拉对此没有异议，反而他时常听到维莱娜说：“你这样下去都要变成机器了。”
他插手不了那两个女孩的关系。埃德蒙摇摇头，摆出一个开朗的表情搂住了四处张望的伍德兰。
“伍德，我们有可能就要上岸啦，开心不？”
“嗯，挺好的……这次咱们要去哪里？”
埃德蒙用力捏了下对方的肩头，“你的地理得补上啊，我们在向着卡霍海峡航行，要是靠岸的话会到哪？”
伍德兰比海还蓝的双眼转了一圈：“杰鲁？”
“错了，但是也没错。”他边走边敲了那少年的脑壳，“杰鲁在海峡对面，但不是城邦，而是死光地。”
“我们要去的是曼苏尔，你可以跟我来下午的课，我正打算给伊拉讲一下曼苏尔。”
“……唔，好。”伍德兰挠了挠头。
虽说伊拉名义上已经是阿西乌斯的一员，但她完全跟不上他们的活动。
她的姐姐永卫议员认为能独自发现迦兹朗的阴谋是一种天赋，命令她加入阿西乌斯，然而除了战斗以外的各方面中她有太多的要学。伊萨克指定埃德蒙和斯蒂耶特为她灌输必要的文化知识，直到她能够胜任工作为止。
埃德蒙不打算浪费时间，他带着伍德兰直接乘电梯去了卸货甲板。今天的劳动是计时的，只要做够了时间或者是完成配额就可以休息，趁早结束说不定能赶上午饭。
当他们到达下面的时候，上一批来干活的小队只剩下几个收工的人。他们要做的就是把最后一批渔网撒下，然后把第一批渔网捞起来。
这可比下午第一批的活动要容易多了，通常那时安排的都是宰鱼剖腹的脏活，弄得一身鱼腥半天也洗不掉。
“快，拿上一条渔网，我们开工！”埃德蒙直奔一艘停在港内的蒸汽小艇。
“好的！”伍德兰已经摆脱了卸货甲板的阴影，他爽快地答应，跑向一边的网堆。
如果保持这样的恢复势头，也许那少年能像正常的男孩一样生活——在卡拉马里小队之中保持自己的位置，积累经验，成为老战士，在合适的年龄被女子青睐，留下子嗣，三十二岁自愿退役，在岸上享受清闲的时光。
伍德兰心底好胜的火苗注定他不适合船工和商队，在他最破碎的时刻埃德蒙也从未听他说过放弃。埃德蒙忘不了陷在淤泥一般的回忆中、满面恐惧的他，但也忘不了攀在桅杆上的他望向暴风雨毫无畏惧的蓝色双眸。只要不让那少年沉湎于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们撒下渔网开始返航时，同小队的其他蒸汽船才缓缓开出甲板。埃德蒙操纵小船在放空的码头停靠，和伍德兰一起下船取下一张渔网。
“哎，埃德！”卸货甲板入口传来影手教头低沉沙哑的呼叫，“正好。伊拉来了吗？”
“还没。”他一边整理着堆成一团的渔网一边回应。
“如果你看到她，让她第一时间到阿西乌斯的办公室报道，她不用劳动了。”影手教头说完就钻进一条小艇，“顺便，我们这回可能不上岸了。”
“什么？”变化之快，埃德蒙没有理解。
“曼苏尔人也不欢迎我们。”
和内斯堡城邦以及其他南海城邦交恶的曼苏尔城邦一反常态地拒绝交易，在那块陆地上也存在着诸多暗流在推动事态发展，埃德蒙感受到了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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